2003年2月号

一个人的城市(黑白故事)

舟浩

试想一下,如果你老了你会最怕什么?

我的答案是孤独。在孤独中忍受病痛的折磨直至孤独的死去无疑是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情。

孤独是一种难以言状的距离感。

老李今年七十岁,已经在老年公寓住了整两年。他最盼望的就是月底,因为到时孩子们会来这里交费并看望他。老李知道也理解孩子们工作太忙没法在家里照顾他,但他最大的心愿还是住在家里,能天天见到孩子们……

70岁的李积寿患有脑血栓后遗症,见到人总是很激动。
很多老年性疾病使人的反应变得反常或迟钝。

李树万70岁,脑出血后遗症导致生活不能自理。

冬天,老李没有盖被子就开始午睡。
因为神经系统的老化,
老年人对外界环境的反映逐渐迟钝。

老李这样看电视已经一年多了,
电视是他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径。

含饴弄孙、安享天伦几乎是所有老人晚年的理想生活。然而,随着生活节奏的逐渐加快和社会竞争的日趋激烈,越来越多的家庭被迫放弃了传统的家庭养老转而寻求一种新的养老方式。各种各样的社会养老机构应运而生,伴随着高低不等的收费,入住的老人衣食无忧。当我们自以为老人可以安享晚年时,我们却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老人他们不仅有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他们同样有自己的心理需要,他们更加需要情感的慰藉来克服失去工作和离开家庭之后失落和孤独感。

老年人大多十分节俭,他们只要求最基本的生活和医疗条件,绝大多数社会化养老机构均能予以满足;然而在心理需求方面这些机构就显得有些无能为力。老人的孤独感并不是依靠昂贵的娱乐和健身设施所能排解,而对于那些活动不便或者患有各种沉疴和老年性疾病卧床的老人来说,他们的整个世界就是身下的病床和眼前的那一片天花板。

身下的病床和眼前的天花板几乎是重病卧床老人整个世界。

养老问题是我们每一个人所必将面对的问题,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我国大部分家庭将逐步演变为“124”结构,也就是一对夫妻,两个家庭、四位老人,这种家庭结构意味着我们将面对更加严峻的养老问题。随着经济的发展,家庭从经济上赡养老年人的功能完全有可能被日益完善的社会保障所替代,现代化社会赋予老年人以更多的生活方式的选择。但是,家庭成员在生活上的互相关心、精神上的互相安慰,并不会因社会养老制度的建立而过时。

简单意义上的养老是"给生命以时间",而让老人从更高层次上实现精神慰藉则是"给时间以生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位老人都是一个英雄。在历经了青春的流逝、悲欢离合、社会变革、动乱乃至战争之后,他们依然搏动着的脉搏不啻为一种生命的终极胜利。


背景资料

世界上将60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例大于10%,或者65岁以上人口比例超过总人口的7%的国家称为老年型国家。中国1999年就成为老年型的国家,是世界上老年人口最多、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在欧美一些经济发达的国家,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才完成的从高出生率、高死亡率向低生育率和低死亡率的转变,中国仅仅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就完成了。中国60岁以上老年人口2000年已达到1.3亿,占全球老年人口总量的20%,相当于英国、法国、瑞典、挪威4国全国人口的总和,80岁以上高龄老人已高达1100万,并以年均5%的速度递增。到本世纪中叶,我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将达到4.4亿,约占亚洲老年人口总数的36%,占世界老年人口总数的22.3%。

上海早在1979年就已经成为"老龄化城市",是我国的第一个"老龄化城市"。平均每6个人中就有一个是60岁以上的老年人,平均每3户家庭中就有一户有60岁以上的老年人。随后,北京、天津、江苏、浙江、山东、广东、辽宁、广西和四川等省市相继进入老年型。而地处边远的青海、西藏等欠发达省区则到2010-2020年前后也即将跨入老龄化社会的行列。

手里还捏着吃剩的半个馒头就睡着了。
他们不仅仅需要晚年的饱暖。

老董今年80岁,患老年痴呆症已经十年了,两年前他被老伴送进了老年公寓

患有心脏病的老卢已经这样躺了近一个月,
窗口是她的孩子们送给她的布娃娃。

张惠芳做了一辈子的家务,如今坐在轮椅上的她还嚷着
要给别人做活带孩子,别人都笑她老糊涂了。

74岁的赵老太太在弥留之际只能靠吸氧和输液
换来的片刻安宁小睡一会儿。
照片拍摄后的一周她就因心脏衰竭去逝。

因女儿的突然去逝老韩精神受到很大打击,
并从那时起开始酗酒。

女儿送父亲回老年公寓,把亲生父母从家里送走实属无奈。

他叫候方仁,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为了救护战友
失去了双腿和双臂。
这是他用残臂夹着铅笔画的恩格斯像。

“我们结婚的时候她才20岁……”正月初二84岁的
储在时来老年公寓看望自己患脑萎缩症的妻子。

秋日正午的阳光洒在老年公寓的阳台上。

90岁的董国璋拒绝护理工人在他大便的时候进屋,虽然已多年不能自理,但他仍保持着最基本的尊严。

老宋卧床多年,
他把所有生活用品都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87岁的老刘因脑梗塞瘫痪在床两年多了,
他不能说话不能行走。

老韩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一个人靠在走廊里吸完两包烟。

王士垣今年74岁,患有帕金森氏症。他单独乘火车十几
个小时往返数百公里去看望已经到肝癌晚期的女婿。

车窗外面是老王当年参加建设的石(石臼所)菏(菏泽)铁路,他至今清楚地记得线路上每一座大桥的名称和长度。


老孙把护士叫到自己的屋里,可他却忘了想要说些什么。
健忘是人大脑老化的一个重要信号。

老路和老徐形影不离,老路做老徐的眼睛,
老徐是老路的拐杖。

一位老人在看电视的时候睡着了。因为耳朵背,
他总是离电视机最近,但也总是第一个睡着。

老杨曾是一名护路女工,
繁重的体力劳动严重地损害了她的健康。

90岁的老曾子女均已先他去逝,
他患有严重的白内障,生活不能自理。

在解放战争中邢付平把自己的九根肋骨和
一页右肺献给了四平战役,当时他年仅20岁。


对于老人,相信每个人都会有一段另人辛酸的回忆。

我小得时候父亲当兵,母亲上班,是对面院子里的蔡奶奶把我带大的,以后我搬家了,还总是来看望她老人家,他很喜欢我,把我象自己的孙儿一样照看,并称呼我为“俺儿”。随着以后上学、上班、恋爱……我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知道他得了癌症,乳房全部切除……后来得知她已经不住在自己的老房子里,而是轮流在几个女儿家住……后来得知她的癌症已经扩散到消化道,只能吃流食……后来,我和母亲去看她,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只能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说想盼着能看到我结婚……后来,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说话了。我的工作越来越忙,杂事也越来越多。看望她老人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一次,我GF逛超市,发现有买甲鱼的,便打算抽时间买一个,熬汤给她送去,可是一天下班回家,母亲把蔡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了,我跑到厕所偷着大哭了一场。追悼会很简单,参加的都是家里人,她的女儿们依照她的遗愿,只通知了她弥留之际提到的人参加,其中就有我一个“外人”。

就这样,我再也见不到我的蔡奶奶了。再也听不到她用浓重的滕州口音叫我“俺儿”了。


拍 摄 手 记

拍摄一组反映城市老年人孤独生活专题的想法由来已久。在拍摄的过程中令我感到难过的不是镜头前的老人一个个离开这个世界,而是很多老人早已习惯了过着寂寞的生活,并将在孤独和寂寞中结束生命历程。

当我问及他们“您感到寂寞吗?”,他们大多数会笑笑回答“已经习惯了”;就连很多孝顺的子女也很少能意识乃至顾及到年迈父母的精神问题,在很多人的心中,孝顺似乎只是衣食饱暖方面的事情。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老年人,在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掩盖下的是他们孤独寂寞的精神生活。

产生拍摄想法起源自4年前我拍《最后的老街》(这组照片随后奉上)的时候,我在一所老屋子门外听到屋里一位重病中老人的呻吟,当时我赶着考试,等几天考试结束之后,我来到老街,发现门前已经摆满花圈,他已经在痛苦的折磨中,走玩了人生最后一段路,要知道:他也曾经是和我们一样青春年少,血气方刚……

后来我花了大约半年的时间来寻找合适的拍摄对象,起初圈定的几位老人也均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我的采访。无奈之中,我来到一家老年公寓,却发现这里正是我寻找的地方。这所1998年由政府斥资600万元在一家市级医院的基础上改建的老年公寓,拥有200张床位和31位医护人员,是目前全省硬件设施最好的社会养老机构。入住的160名老人中大约有三分之一生活不能自理,然而一流的生活和娱乐设施并没有能改变这些老年人的精神状况,晚年丧子的老韩,做了一辈子家务活儿的张惠芳,患有帕金森氏症的王士垣……他们依旧感到孤独,他们最希望见到的还是自己的家人。

我知道仅凭这一组照片并不能改变老人们孤独寂寞的晚年生活,但至少它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在我们的周围还有一群孤独寂寞的老人渴望亲人的关怀和慰籍。

使用器材:佳能EOS 5 + EF 17-35/2.8L USM + EF 70-200/2.8L USM、乐凯SHD400胶卷、 金钟三脚架。


多余的《我的自白书》

舟浩

本来以为把图贴上去,听听大家的意见。可是要感谢**给我提了这样一个醒,给了我一个梳理自己想法的机会。

说老实话,在**给我提出这个意见来以前,我真的没有仔细想过这样的问题,只是一味的拍照——冲洗——写字——扫描……周而复始,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在和一位网友聊的时候突然冒出了“思考不止,拍摄不息”这样的话,**你的一段话,也让我思考了很多。

其实上述问题并不是一个新的问题,二似乎是一个永久的疑问,对人性的疑问。那就是功利性和摄影的关系。我的思维容量有限,请允许我将“功”和“利”拆开进行阐述。

A:关于“功”。我摄影的根本目的象我给“哼哼牛”的邮件里说过的“让更多的人知道在我们的周围坏有这样一群老人……”让我们能看了照片之后给他们以更多的关注。我认为:只要我将照片放在大家的面前,我已经毫无保留(请注意这句话)!我在拍摄的时候是否有更多的想法或者说是私心杂念,懂得读照片的人应该能看的出。我并不指望通过这一组照片出名,否则我就用真名,我会在帖子上注明我的真名和通联方式,甚至我的帐号。但是我没有。我想通过我的努力,让大众关注一些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和社会大众却有直接关系的事情,我认为这是我的“功”。

B:有关“利”。可以说,目前我也没有通过这些照片获得任何“利”,包括有形的和无形的。即使我因此获利,我觉得我问心无愧,因为这是我的劳动所的。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同样认为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摄影者同样不应该是慈善家,不应该是单纯的施舍者,他有权力从他的劳动中获得生活资料和再生产的资料,他才能继续为社会提供类似的或者更好的产品,这些分别应该处于等号的左边和右边。我相信,我们没有一个人敢说“我是尼采”!

C:他们的签名。

再我最后一次去老年公寓是带着笔记本电脑去的,我把扫再电脑的的图片一一带到他们的床前,他们的房间里请他们过目,而且我的这些照片也经过这家老年公寓的行政主管领导和护士长的过目,有几个护理工人还抢着看了这张些片。说老实话,我没有让他们签名,只是征得他们得同意并再我的记录本上画钩,我认为这一点我做得确实不“专业”,缺乏法制精神,因为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签名,大家再照片上可以看到,他们有很多人已经不能动了,更不要说签名了,当然我更不忍心让他们按红手印,他们同意发表、使用的,就在自己的名字上画钩。还有的已经没有行为能力的老人(如瘫痪,严重老年痴呆等),我就只能通过公寓,同他们佳人取得联系,征求他们家人的同意。我知道这样也许回给以后的发表带来一些麻烦,但是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再为我做什么了。

OK。这就是我的自白书。大家不要再为这些吵架了,接生写时间多看书、多拍照、多陪陪家人……

图片说明:这是我当初拍摄记录的一部分,有三种情况:

第一行:我画了方框,是因为刘的家人要求看照片,后面虚掉的是他家的电话号码。

第二行:李失去行为能力,严重癫痫,我征求了她的夫人宗美英的意见,她同意了。

第三行:赵已经去世,家人也已经去世,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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